暮色四合时,相府的马车再次驶入皇城。不同于白日护国寺的清雅,宫宴的灯火将朱红宫墙照得如同白昼,廊下悬挂的宫灯映着往来侍从的身影,处处透着肃穆与繁华交织的压迫感。
沈清辞坐在马车内侧,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。白日里在护国寺遇见的“阿彻”总在她脑海里打转,那少年苍白的面容和落寞的眼神,像一根细针,轻轻刺着她的心。身旁的沈静姝正低头整理着裙摆,豆绿色的褙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,只是她紧抿的唇角,泄露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“四妹在家怕是要闹翻天了。”沈明月坐在对面,把玩着腰间的玉佩,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。白日里沈玉瑶与赵虎争执,虽有太后打圆场,回府后却还是被祖母以“失仪”为由禁了足,此刻怕是正对着妆奁发脾气呢。
沈清辞忍不住轻笑:“等咱们回去,买些福元斋的芙蓉糕给她,保管气就消了。”
说话间,马车已停在太极殿外。相爷沈仲文身着朝服,正与夫人等候在阶下。见三个孙女走来,相爷夫人连忙拉住沈清辞的手,低声叮嘱:“夜里风凉,仔细些身子。今日宫宴不比寻常,北狄王性情乖戾,你们姐妹少说话,多观察。”
三人应了声,跟着祖父母往殿内走去。刚进殿门,就被满室的喧嚣裹挟——百官与家眷分坐两侧,觥筹交错间,丝竹之声不绝于耳。主位上的太后穿着正红色凤袍,金步摇随着笑意轻晃,与白日里的孔雀蓝截然不同,平添了几分威慑力。她身侧的空位,原是小皇帝的席位,此刻却空着,只摆着一盏孤零零的玉杯,想来是又以“龙体不适”为由缺席了。
沈清辞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另一侧,正撞见萧玦的视线。他今日换了身墨色锦袍,领口绣着暗金龙纹,端坐在席间,左手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,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,正缓缓掠过席间众人。不知为何,当他的目光落在沈静姝身上时,竟微微顿了顿,随即勾起一抹极淡的笑,端起酒杯遥遥一敬。
沈静姝的脸“唰”地红了,连忙低下头,指尖攥着帕子,几乎要将丝线绞断。沈清辞看在眼里,心头微微一动——白日里在护国寺,她就觉得王爷看二姐的眼神异样,此刻这举动,分明是有意为之。
“那便是北狄王?”沈明月忽然凑到她耳边,压低了声音。
沈清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只见殿中一个身着异域服饰的男子正举杯向太后敬酒。那男子约莫三十岁,高鼻深目,卷发上束着嵌宝石的发带,腰间悬着柄弯刀,浑身散发着草原民族特有的粗犷气息。他便是北狄王,穆都里。
穆都里的目光在太后身上流连不去,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,朗声道:“久闻大启太后风华绝代,今日一见,才知传言不及万一。”他说着,忽然话锋一转,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,“在我们北狄,若是王上归天,兄弟不仅会继承王位,更会照拂王嫂。依本王看,像太后这般美人,断不该独守空闺。”
这话一出,满殿哗然。虽无人敢明着笑,却都低下头窃窃私语。谁不知道太后与摄政王的私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,这北狄王初来乍到,竟说出这般荤素不忌的话,是真无知,还是故意挑衅?
太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,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。她身旁的萧玦却像是没听见般,慢条斯理地饮了口酒,墨色的眸子里波澜不惊,只在抬眼时,对穆都里投去一瞥,那眼神冷得像冰,却又转瞬即逝。
“北狄王说笑了。”太后很快恢复常态,娇笑着打圆场,“我大启礼法森严,不比北狄民风开放。来,为北狄王满上这杯,尝尝我们大启的琼浆玉液。”
一场风波看似平息,沈清辞却注意到,萧玦放下酒杯时,指节微微泛白。他目光再次扫过席间,这一次,停在沈静姝身上的时间更长了些。
宴席过半,沈静姝借口更衣离席。她刚走到回廊转角,就见萧玦站在月下,似乎在等她。银辉洒在他墨色的锦袍上,勾勒出挺拔的身形,白日里的疏离荡然无存,只剩下温和的笑意。
“沈二小姐。”他先开口,声音低沉悦耳,“方才见你在席间品鉴茶器,对官窑与民窑的区别说得通透,倒是难得。”
沈静姝愣住了。她自小是庶女,虽因精于算学掌管中馈,却极少在人前显露其他见识。方才不过是邻座贵女问起茶盏来历,她随口答了句“这是宣德年间民窑仿官窑的作品,釉色虽像,胎质却稍显粗糙”,竟被他听去了。尤其是夸她的人,还是这位艳名远播、权倾朝野的摄政王。她脸颊发烫,低下头:“王爷谬赞,不过是些闲时看来的杂学。”
“杂学?”萧玦走近一步,衣袍上的冷香萦绕在她鼻尖,“能从细微处辨物识质,可见心思缜密。本王府中近日收了些旧物,正愁无人能辨真伪,若是……”
他话未说完,沈静姝却猛地后退一步,撞在廊柱上。她抬眼看向萧玦,眼中带着警惕,却终究没说破他与太后的关系,只低声道:“民女蒲柳之姿,粗鄙得很,怕是难当此任。”
萧玦脸上的笑意淡了些,却并未动怒,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:“沈二小姐倒是通透。”他转身要走,又回头补充道,“日后若有难处,可遣人往摄政王府递个消息。”
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沈静姝靠在廊柱上,心跳得像要炸开。她不得不承认,萧玦的容貌与温和,确实让她动了心。可一想到白日里众人对他“攀附太后”的议论,又觉得心惊。他是真心赏识自己,还是像世人说的那样,惯用美色勾引人?她攥紧帕子,陷入两难。
与此同时,宴会厅的另一侧,沈明月正与一位身着铠甲的男子说话。那男子约莫三十岁,面容刚毅,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沉稳,正是刚回朝的镇国大将军,陆战。
“沈大小姐的骑射功夫,在下早有耳闻。”陆战的声音洪亮,带着军人特有的爽朗,“前几日在校场,还听闻有人能百步穿杨,箭术不输军中好手,想必就是大小姐吧?”
沈明月被他夸得脸颊微红,却还是扬起下巴:“不过是些花架子,哪比得上将军沙场杀敌的真本事。”话虽如此,她眼中的欣赏却藏不住。眼前的陆战,比她想象中年轻英武,沉稳中带着锐气,正是她心中向往的模样。
陆战看着她率真的模样,忍不住失笑:“大小姐不必谦虚,改日若有机会,倒想与大小姐切磋一番。”
两人相谈甚欢,浑然不觉周围贵女们羡慕的目光。
沈清辞默默看着这一切,心里像揣了个小算盘,噼里啪啦地打着。大姐与陆将军倒是投缘,二姐被王爷搅得心神不宁,而她自己……正被祖母拉着,一一见过各位同僚的公子。
“这位是吏部侍郎家的大公子,年方二十,中了举人呢。”祖母笑着介绍,语气里满是撮合的意味。
沈清辞只好颔首行礼,心里却在吐槽:这位公子方才看隔壁王御史家的小姐时,眼睛都直了,此刻对着自己笑,真是虚伪。
“那位是礼部尚书的小儿子,精通书画……”
她耐着性子应付着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萧玦。他正与几位大臣说话,侧脸在灯火下显得愈发俊美,只是那温和的笑容里,总藏着几分让人看不透的算计。他看二姐的眼神,是真心想拉拢相府,还是另有所图?
晚宴散时,已是深夜。沈清辞随着人流走出太极殿,夜风一吹,让她清醒了几分。刚要上马车,却见北狄王穆都里带着几名随从,正往凤仪殿的方向走去。守殿的侍卫低声通报后,很快传来太后的口谕:“允。”
一个粗旷不羁的异域之王,一个权倾朝野的寂寞太后,深夜共处一室,会发生什么?沈清辞心头掠过一丝不安,拉着沈静姝的手快步上了马车。
马车内,沈静姝始终沉默着,只是望着窗外掠过的宫墙,眼神复杂。沈明月还在兴奋地说着陆将军的英勇,浑然不觉两个妹妹各怀心事。
沈清辞靠在车壁上,望着漆黑的夜空。白日里“阿彻”苍白的面容,萧玦深邃的眼眸,北狄王挑衅的话语,还有二姐纠结的神情,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旋转。这场宫宴,像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头,在每个人的心湖里,都漾起了圈圈涟漪。
而凤仪殿的朱门,在穆都里身后缓缓合上。廊下的宫灯忽明忽暗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也将殿内的隐秘与未知,彻底锁进了沉沉夜色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