纪泊苍心头莫名躁郁,阿鸢的身影总在眼前晃悠,挥之不去。
扭头瞥见桌上凉透的药汤,恍惚又想起方才她指尖触过自己烫伤处的温度,那点微热竟像火星子,把心底的烦躁燎得更旺。
他原是盼着下届秋猎能扬眉吐气的,没承想一场意外摔折了腿,今日淋了场雨,旧伤便隐隐作痛起来。
更让他心头发闷的,是方才去母亲院里请罪时无意间撞破的话——母亲膝下,竟不止他一个孩儿。
他还有个被送走的弟弟。
原来父母处心积虑把他养成这副闲散无能的模样,全因皇上对纪家已生忌惮。他若稍有建树、谋得官职,反倒会引来灭门之祸。可父亲又想留个根苗传承香火,便有了那个被送走的弟弟。听说那孩子课业精进,样样都比他强,将来是要回京的。
到那时,他纪泊苍,便成了彻头彻尾的弃子。
婢女正小心翼翼地为他重新包扎腿上的伤口,他试着动了动,刺骨的疼意顺着骨头缝钻进来。
“少爷,府医说了,您这腿本就经不起折腾,这几个月非得静养不可。若是再出岔子,怕是……怕是要落下终身残疾了。”婢女声音发颤,说完便跪在地上,大气不敢出。
纪泊苍越想越憋闷,抬手就将刚端来的药碗扫落在地。
“都给我滚!”
婢女们见他动了真怒,慌忙退了出去。他望着那些仓皇的背影,心头的火气反倒烧得更烈——奇怪,他从前不是这样的。
腿动不了,他只能靠在床榻边,望着满地狼藉,一股无力感攥紧了心口。这等任人摆布的废物模样,实在太难受了。
门被轻轻推开,细碎的脚步声传来。他以为是婢女回来收拾,索性背过身去懒得理会。
直到一缕清幽的香气漫入鼻尖,他才倏然回头,撞进阿鸢含笑的眼眸里——她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,站在那里望着他。
“阿鸢,你怎么来了?”
席玉已换去先前的湿衣,此刻穿一身浅绿色襦裙,长发松松挽着,仅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。发梢还带着点湿意,衬得那张脸愈发莹白。
“方才的药凉了,少爷,我重新熬了一碗,趁热喝吧。”她浅笑着坐到床边,离得近了,纪泊苍能看清她脖颈上未干的水渍,脸颊泛着薄红,许是刚沐浴过,连带着周身都透着点温烫的气息。
纪泊苍耳尖腾地红了,说话都有些磕巴:“好……好,放这儿就行,我……我等会儿喝。”
席玉也不勉强,将药碗搁在他身侧,便起身退了出去。
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。
“贱蹄子!让你给少爷熬个药都能打翻,要你何用?”一个尖利的女声骂道。
“芳菲姐姐饶命!奴婢不是故意的……”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求饶。
纪泊苍听出那是大丫鬟芳菲在责打下人,本不想理会,却听见席玉的声音插了进来:“芳菲姑娘,药是我打翻的,与这丫头无关。”
“哟,席姑娘这是要替个小丫鬟出头?”芳菲语带讥讽,“别以为少爷让你照顾几日,就真当自己是主子了。”
门外静了一瞬,接着是席玉平静的回应:“我不过是实话实说。这丫头手上的烫伤都起泡了,再打下去,明日谁伺候少爷洗漱?”
纪泊苍撑着身子移到窗边,透过缝隙看见席玉正蹲在地上,为一个瘦小的丫鬟检查手上的伤。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侧脸上,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。
“多管闲事!”芳菲冷哼一声,甩袖而去。
席玉扶起那丫鬟,从怀中取出手帕为她包扎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奴婢...奴婢叫乔月。”小丫鬟抽噎着回答。
“乔月,这药膏你拿着,睡前涂在烫伤处。”席玉塞给她一个小瓷瓶,“以后小心些,芳菲姑娘性子急,你别往她跟前凑。”
乔月感激涕零,连连道谢。席玉摆摆手,转身朝药房方向走去。纪泊苍望着她的背影,心头那股莫名的躁郁竟奇异地平复了几分。
次日清晨,纪泊苍刚用完早膳,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之声。
“泊苍哥哥!”一个穿着鹅黄色纱裙的少女风一般卷了进来,正是伏家大小姐伏皎月。她生得明艳动人,只是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气,“听说你腿伤又犯了,爹爹特意让我带了上好的血燕来。”
纪泊苍冷淡地点点头:“代我谢过伏叔。”
伏皎月对他的态度习以为常,自顾自在床边坐下,忽然瞥见桌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:“这是……”
“席姑娘刚送来的药。”一旁的小厮答道。
伏皎月眼中闪过一丝不悦:“席玉?就是那个府医的女儿?”她伸手碰了碰药碗,突然“哎呀”一声,“这么烫怎么喝?泊苍哥哥,你这府上的下人越发没规矩了。”
纪泊苍皱眉:“药本就是趁热喝才有效。”
“那可不行。”伏皎月娇嗔道,“我听说那席玉不过是个乡野丫头,懂什么医术?万一害得泊苍哥哥病情加重……”她转头对丫鬟吩咐,“去,把那个席玉叫来。”
纪泊苍刚要阻止,却见席玉已经端着药盘站在门口,显然听到了方才的对话。她神色如常地走进来,向二人行礼:“伏小姐,少爷,该换药了。”
伏皎月上下打量着席玉,目光在她素净的衣裙和简单的发饰上停留片刻,嘴角勾起一抹讥诮:“你就是席玉?听说你日日往泊苍哥哥房里跑,安的什么心?”
席玉不卑不亢:“回伏小姐,我是奉府医之命为少爷疗伤。”
“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。”伏皎月冷笑,“泊苍哥哥,这样没规矩的下人,就该好好教训才是。”
纪泊苍看着席玉平静的面容,忽然想起昨夜她为小丫鬟包扎的情景。他本该出言维护,可一想到伏家与纪家的关系,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
“确实该罚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“席玉,从今日起,你去其他地方吧,不必再来伺候我了。”
席玉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,但很快又恢复平静:“……是,少爷。”
伏皎月得意地笑了:“这才对嘛。泊苍哥哥身边,怎能留这种不知分寸的人?”
席玉默默收拾好药箱,转身离去。纪泊苍盯着她挺直的背影,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,闷得难受。
“泊苍哥哥,我特意学了首新曲子,弹给你听好不好?”伏皎月兴致勃勃地命人取来琵琶。
纪泊苍心不在焉地点头,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。
透过菱花格窗,他能看见席玉抱着药箱穿过庭院,朝其他方向走去。一个端着水盆的婆子“不小心”撞了她一下,药箱掉在地上,药材散落一地。
席玉蹲身去捡散落的药材,那婆子却故意抬脚碾住其中一味。
“劝你识相点,把脚挪开。”席玉的声音冷了几分。
婆子嗤笑一声,满眼轻蔑:“你这村姑倒有几分手段,竟能让王爷特意跟夫人递话。不过我可告诉你,夫人让我捎句话——在纪少爷身边,最好安分守己,别打那些不该有的心思。”
她顿了顿,语气更刻薄:“伏家小姐才是少爷明媒正娶的未婚妻,眼里可揉不得沙子。识趣就离少爷远点,不然夫人有的是法子收拾你。”
席玉猛地用力,将药材从她脚下抽了出来。婆子只觉脚腕一阵锐痛,顿时怒目圆睁:“你这小贱蹄子!敢动手反抗?可知我是谁?”
席玉理也未理,将药材拢好便转身离去。掌心的刺痛提醒着她方才的动作,她心头微沉——又来一个寻衅滋事的,既然给脸不要脸,那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。
天刚蒙蒙亮,席玉便被人粗鲁地拽着胳膊从床上拖了下来,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。昨日手心刚结的痂,此刻又裂开了口子。
“起来!都什么时候了还睡!今日是王爷生辰宴,还不快去干活!”管家王雪薇的声音裹着嘲弄,甩开她的手臂便转身离去。
席玉揉了揉泛酸的小臂,幽幽叹了口气。这是明摆着要敲打她,她倒也不甚在意。
刚走到庭院,一个正在忙活的婢女见了她,惊得低呼出声:“阿鸢?你不是去伺候少爷了吗?怎、怎么又回来了?”
席玉抬眼望去,是昨日她帮过的婢女乔月。刚要开口,却见王雪薇反手一巴掌抽在乔月脸上,白嫩的肌肤瞬间浮起清晰的指印。
乔月吓得“扑通”跪倒,趴在地上连连磕头,半句不敢多言。
“没规没矩的东西!”王雪薇厉声呵斥,“今日是什么场合?轮得到你这贱奴多嘴?找死不成!”
她说着便抄起手边的藤条,劈头盖脸往乔月身上抽去。
烈日当空,阳光刺得人眼生疼。席玉站在一旁,鼻尖萦绕着渐渐散开的血腥味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乔月被打得皮开肉绽,趴在地上不住地哭求:“我错了!雪薇奶奶饶命!求求您饶了我吧!”
王雪薇一边抽打,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剜着席玉,满眼都是赤裸裸的挑衅。
席玉双手紧握成拳,指尖几乎嵌进肉里,心底的火气像被泼了油,烧得她浑身发烫。就在她抬脚要上前时,一双粗糙的大手猛地将她拽了回去。
她回头,撞进张天德沉如墨色的眼眸里。他唇瓣微动,无声地说:“别过去。”
席玉深吸一口气,慢慢压下翻涌的情绪。她太清楚了,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有反抗的资格,一旦冲动,只会招致更难堪的后果。
王雪薇今日摆明了是冲她来的,她若此刻出头,以自己的身份或许能脱身,乔月却必死无疑。
于是她垂下眼睫,恭顺地跪了下去,没有再动。
“你们在闹什么?”
一道严厉的声音传来,伴着急促的脚步声。王雪薇立刻停了手。
“少爷请的贵宾马上就到,都聚在这里像什么样子?还不快去干活!”来人大声呵斥,“把她拖下去!这副模样,若是污了贵宾的眼,仔细你们的皮!”
一听贵宾将至,王雪薇慌忙丢开藤条,随便指了两个婢女,让她们把乔月拖回房里。
今日的生辰宴办得格外隆重,受邀的都是京中权贵,这些人动动手指,就能把他们这些下人碾成粉末。
另一个管家凑到王雪薇身边,压低声音道:“听说了吗?待会儿来的客人里,连太子殿下都要到。”
“那位脾气可不怎么好,这几年更是出了名的残暴。你们见了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,伺候得稍有差池,怕是活不过今天。”
席玉的耳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,将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。听到“太子”二字时,她浑身猛地一僵,一股不祥的预感顺着脊背爬了上来。
这七年里,她并非没有打听过往事。如今的太子,仍是她离开前的那位。只是前几年他犯了大错,被皇上重罚过,表面上收敛了许多,暗地里却落下个残暴嗜杀的名声。
而这位太子,曾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。